五十年前的深夜,木帆船从广西防城港出发,绕过暗礁水雷,秘密援助越南。那条航道被称为“胡志明小道”。

 

而今,胡志明小道早成旅游路线,防城港外的南海上,火红色万吨油轮,长驱破浪,正扑向越南。油轮驶入越南海防港,便被喧嚣声吞没。叫卖小贩登上油轮,游走码头,整个港口都是集市,生意一刻不愿停歇。

 

在陆路,广西凭祥的友谊关外,大货车整日排成长龙。因队伍太长,有司机下车摆桌泡面。那些货车里满载电子组件,每车价超百万。江苏昆山的零件,72小时内便可抵达越南。

货车驶过友谊关,道路降为黄沙路,大团烟尘笼罩前方,穿过后,三小时可达越南首都河内。

 

更多旅人则从空路前往。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南京都已开设直达航班。尾部画有金莲花的飞机,在天空略做徘徊,便一路向南。飞机最终落在河内北郊内排机场,人们鱼贯下机,便瞬间被湿热空气和短促语音包裹,提醒你此地便是异乡。

 

方海是人群中一员。他原本在成都做房产中介,赚到的最后一笔中介费,成为独闯越南的启动金。他出发仓促,错订头等舱,退换损失太大,索性就坐着头等舱到越南,“下飞机就蒙了,手机没信号”。

 

最后,他坐着老旧出租车扎入河内夜色中,路两侧有低矮的排屋,法式的小楼,岭南的骑楼,偶尔还能看见中文对联。河内市中心还有一座西湖,传说听起来有点山寨:两个仙女下凡,返回天庭时,扔梳妆镜留念,一面扔在杭州,一面扔在河内。方海在酒店住了几天后,租到一间两居室,月租3900元,室内整洁,床单洁白,设施齐全。

 

他满意搬入,刚睡下,房东砸门,进来收走了床单被褥等物件,“他说那是拍照展示用的”。方海蜷缩在床板上,第一次感受到异国滋味:惊喜紧连着挫败,兴奋包裹着孤单。窗外,河内夜色吵闹,像有无声躁动在一圈圈扩散。29岁的李阳同样感到那种躁动。他想去越南已想了三年,因疫情一再耽搁,“不能再等了,再不走我都老了”。

 

今年4月,他办了留学签出发,不用上课,一年交学费一万。临行前,他带了黄豆酱、榛蘑和木耳,还备了十盒莲花清瘟以防新冠。此前,他在日本留学时认识了越南女友,到河内后,他和女友合开了服装设计室,因国内朋友询问太多,他又转做考察接待生意。他一人身兼司机、翻译、商务中介,连带包车一天收费1500元。

 

咨询的人越来越多,而闯荡越南的热潮,其实早在2019年便已开启。那年东西风云变幻,大批中国投资者随制造业浪潮转战越南。中国内地对越南投资总额一年增长65%,到处都有人举电话吼,“我们很急!有没有现成的厂房?”起初,中国人投资还谨慎分三步:先租一层厂房试水,成熟再租一栋,最后再买地建厂。

 

2019年之后,三步并作一步:直接买地建厂。河内北郊荒地被一抢而空,那片一脚踩上满是牛粪的旷野,地价已直逼东莞。2019年,有媒体组织电子行业考察团,单人费用16888元,30个名额,两天便抢空。

考察团走在河内露天电子市场内,摊位清冷,货物陈旧,但所有人都很兴奋“一切刚起步,机会才多”。那年国庆,中年创业者黎叔也孤身前往越南,银行卡中有几位投资人凑的500万。

此前,他三次飞越南考察,到处组局吃饭,从创业者、企业家一路聊到导游和小网红。创业场上,他已久经战阵,“如果说中国互联网已经50岁,那么越南互联网只是一位20岁的青年”。

 

方海去越南前,已想好做短视频,他觉得越南是一片蓝海。他认为越南还停留在欣赏美女的阶段,拍生活剧情视频,属于降维打击。在河内安顿好后,他拍摄剪辑了七八条视频,很是满意,发出后却零评论、零转发、零点赞。他郁闷多日,最后去餐厅散心,随手拍台上跳舞女孩,结果播放量三万。一切又回到颜值引流。

 

他幻想的那片蓝海并不存在。越南几乎全民直播,有次他请了个翻译,开工后,翻译不务正业直播。他拍视频,翻译拍他。黎叔和他遭遇相似。黎叔创业项目是视频MCN,启动前信心满满,但开始后才发现国内的视频弊端,这里都有。

 

黎叔上线第一条短视频,是一个棒棒糖掉马桶的段子,火了后,满网都是抄袭者。比内容环境更糟的是人力环境。

 

黎叔在河内招募视频主播,一天面试了40人,“她们相貌平平,不懂表演,却格外自信,如果按中国主播的标准招人,基本招不到人”。入职之后,越南员工效率低下,纪律散漫,黎叔认为有员工是苗子,想大力培育,但员工觉得是打压自己,主动提离职。

 

他们中午要拉帘午睡,下午要外出喝茶,每天下班前一小时,走廊沙发上就坐满了人,六点一到,员工骑上摩托就走,哪怕直播间还有观众。
那些年轻人,骑着摩托车,汇入河内拥挤的主干道。浩荡的车流很快填满街头巷尾,鸣笛声和汽油味笼罩全城。

 

混乱中,有摩托车直接停在主干道,警察也不管。即便过问,只要塞小费便不会开罚单。方海说,在越南摩托车相撞是常事,越南人撞车后毫不惊讶平静走人。

 

混乱是河内的表象,基建是越南的沉疴。去年年底,河内开通了越南第一条地铁线路,全长仅13公里,却修了整整十年。拦在创业者面前的难关还有很多。

 

电商虽然普及,但快递无比缓慢;支付平台落后,偏爱货到付款;医疗宣称先进,但许多医院连空调都没装;政府机构的审核总是无比冗长,今年前三个月,全国工人罢工64次。
疫情后,有中国工厂主,重启化妆品工厂,复工第一天,最先上门是索贿的警察。

 

那些勇闯越南的人们,闯过破败的基建,闯过灰色的行政,闯过人力磨合和文化差异,终于见到一片时空坍塌之地。


这里有落后二十年的基建,也有最新的5G和区块链;家里摆着落后的电器,但手机上已玩上最新的网游;工厂内云计算世界领先,工厂之外仍荒草连天。时空在此错位,重叠,坍塌。坍塌之处,有陷阱和机遇的入口。


今年二月,方海得了新冠,没过几天痊愈,已很久没带过口罩。

年初,越南防疫调整为快速接种和居家隔离。越南总理称:再等下去,就会错过发展节奏。熬过新冠的越南,活力渐渐恢复。那些勇闯河内的人们,开始加速前进。

他们说,越南有种种弊端,但引力也同样强大。首被提及的便是物价。夏天时,李阳去南部旅游,切实感受过物价的低廉。

 

他们夫妻两人,快艇登岛,珊瑚潜水,午餐吃大虾、鱿鱼等海鲜,玩了大半天,一共花费40万越南盾,折算人民币120元,“国内这么玩肯定上千”。
在河内,他喝杯咖啡,只需人民币3元,买碗河粉只需人民币20元,河粉中还有猪蹄。他去趟市场,花费150元,便可买够一月生活所需。

 

除却物价,越南线下生意竞争也相对宽松。在国内,李阳做过手机生意,但后来竞争越来越激烈,一部水货手机最低时利润只有50元。
他还卖过进口紫皮糖,进价每斤15元,但假货跟风而上,每斤8元,味道足可乱真,“这生意还怎么做?”

 

到越南后,他看到许多机会,“只要出了国,你不跟14亿人抢饭碗,难度都是降低的。”在河内,他发现一家东北饺子馆,那厨艺在国内根本开不成,但在河内生意爆满,“顿时让你感觉,这都行,那我也行”。而最大的引力,来自于朝气。

 

河内写字楼内,三个分众传媒的电梯广告,有两个是少儿英语培训。越南人迫切地学习外语,因为他们知道这是“加入全球供应链的第一步”。
写字楼外,新建小区的售楼处前排满年轻人,开门便一拥而进,“买房就像抢房”。

 

下午4点,河内便开始晚高峰,晚上11点,整座城仍陷热闹之中。李阳说,入夜后,河内各个公园里都是汹涌人流,人们跳舞、唱歌、散步、直播,公园门外挤到无处停车。

 

邻近夜市上,满是灯火通明的商户和坐在街边的食客,年轻人在此欢聚到凌晨,烟火气十足,“河内不繁华,但足够热闹”。方海租住的小区楼下,底商琳琅满目,咖啡店、理发店、小超市、洗脚城,大多生意兴隆,灯火通宵达旦。

 

晚上你开车回来,一抬头,哇,一栋楼亮着百分之七八十。青春躁动的河内,让方海充满信心,他在视频平台上的粉丝已超40万,开始引入茶叶电商。
几天前,他在朋友圈秀了自己人生第一个集装箱。

 

闯荡河内的人越来越多。今年5月,方海认识的国内翡翠直播大咖,前来河内考察。他结识的一位中国老板,在越南TikTok上卖起内衣,客单价虽低,但单量惊人,“一天发货15000单”。链条一路延伸到国内,零件工厂在调整拓展方向,房产中介在学习河内市场,学生在兼职翻译网文小说。

 

他们相信那些在中国发生的故事,可以重新上演,“就像拿到一个晋江的重生剧本,没什么可犹豫的”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剧本。九十年代的剧本是闯特区,新世纪的剧本是互联网,而这一代的剧本,或许便在国门之外。

 

未必要闯荡异国,但面对时代变局,最佳方式是调整姿态,拥抱变量。唯有变化才能应对变化。河内市中心的金湖酒店,电梯门打开了,睡了一夜后的中国人走出,第一次认真打量越南。满街都是名牌服装,真假混杂,就像梦回千禧年后的中国。路上那些年轻人朝气蓬勃,快步向前,迎接着变化发生。